1988-01-01 江苏省国画院 薛永年 阅读:0 |
薛永年 我国古代有所谓“鉴者不画,画者不鉴”的主张,也许受这种绝对化主张的影响吧,在当代,虽然中青年国画家辈出,精鉴而善画者却稀如星凤,有之,便不能不想到萧平。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还是1983年,他就受到了美国研究中国画专家兼收藏家高居翰的邀请,与中年书画鉴赏专家杨新联袂访美,蜚声海外。 萧平六十年代毕业于江苏画院,在其后的近二十年中,一直工作于南京博物院,始而专事创作,继之便游弋于无比精美的书画收藏之中,研习鉴真辨伪,走出了创作与鉴赏并重的治学道路。 因为他始终从事创作实践,所以在鉴定中理所当然地避免了“望气派”的粗疏肤浅,能够深入到古今各家的笔性中去求索,进而洞察风格的形成与变化,知其然而穷其所以然,由是事半功倍,眼力遽增。远在七十年代初叶,他执笔撰写的《吴县洞庭山明墓出土的文徵明书画》就显露了精鉴而博学的锋芒,受到文博界的关注。 与某些文物行业的鉴定人员不同,萧平善于把辨真赝、断时代、明优劣与画史、画理、画法的系统研究结合起来,在鉴别研究中理解传统,并以对传统的周详认识理清画法的渊源流变。由画家吴䍩木绘图、萧平著文的《山水画传统技法解析》,便是上述努力的结晶。 多年来,他不仅创作了构思奇妙的以六朝陵墓石狮为坐骑的《山鬼》和巨幅山水《牛首春浓》等优秀画幅,而且作为江苏省文管会的鉴定专家,他走遍了江淮各地,遍览历史名家作品,鉴别书画数以万计,为发掘和整理书画遗产做出了许多建树。难怪著名书画鉴定家徐邦达“文革”之后第一次南下归来逢人便说:“我发现了两个人才,浙江有黄涌泉,江苏有萧平,他们对地方名家的认识是我所不及的。”此后,萧平也便成了徐邦达的入室弟子。 书画鉴定的丰富实践推动了萧平对传统的深入领悟,使他创作才能的发挥有了深厚的基础,使他在按个人情性选择传统精粹时得心而应手。青年画家华其敏有一段论述给我的印象极深。他说,人们对中国画传统的认识,往往来源于失去了原作精神的印刷品,以讹传讹,得到了糟粕,失去了精华。萧平的得天独厚之处,首先在于他对传统的识见以鉴别原作为出发点,既然已汰去了伪作劣迹,又总是面对原作中的精品去考究,自然容易在传统的发展变化中把握其一以贯之的精义。南京大学教授吴白匋称萧平“真迹鉴千卷,英光罗一胸”,即是有感于此的名句。 当着“中国画危机论”自南京传遍全国的时候,我有幸在钟山之麓重见萧平,开口便问:“阁下对危机论有何高见?”他说:“中国画的意象体系具有不息的生命力。在掌握其理法之后,便可在造物和意念间的广阔天地里自由驰骋,犹如天马行空,何危机之有?”我问:“难道这个形成于封闭社会中的画种没有局限性吗?”他答:“局限性主要在于作者本身的学识修养,所识浅陋,所养不充,自不能使传统丰富完善,传统是要发展的,以自己的实践完善丰富传统正是现代人的使命!”我又问:“那么,你是否认为不需要吸收西方近现代艺术?”萧平答曰:“我六十年代就喜欢印象派,我看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与中国的意象艺术也有其相通处。关键是,能否不着痕迹地消化吸收,而非盲从。”我又诘辩道:“痕迹都看不见了,又怎么体现现代感呢?”萧平笑了,答曰:“我看不要为了硬让人家说有现代感而违心地装点门面,画家既生活于现代,他呼吸的是现代空气,过的是现代人生活,其审美要求又怎么可能泥于古人?问题是揠苗助长不如水到渠成,现代感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在这里,我无意评价危机论与萧平不息论的孰是孰非,我要介绍给大家的是:萧平的创作确实身体力行着他的认识。 萧平是一个书画兼长,山水、花卉、人物并工的多面手。他在精研鉴赏之前,由于师承傅抱石、亚明,所以作品中既洋溢着新金陵诸家的生活情味,又流露着笔端聪明,在运用中国画范式而渗入写实主义造型能力上也已远胜古人。在精研鉴赏之后,萧平由于对传统的深入研讨,开始由本师而上溯宋元明清诸家,还因为他雅善书法,善于在书画的联系中相参妙悟,因而别有所见。他的书法幼承家学,以汉隶及孙氏书谱筑基,尤爱行草,取法黄山谷及明末诸家,追求自然放逸,尤喜在用笔迅疾中出之以清劲跌宕,自成一体。这种书法造诣,使他在许多画家还不能越出写实主义雷池或只追求一笔一画的形式美之际,已对笔墨运动中的抽象表现力有了较多的了悟,认识到中国画的意象美,妙在具象与抽象之间,在画内与画外之间。 萧平的山水、花卉与人物都各有师承,各成风貌,又渐趋风格的统一。他的山水画融合“宋骨”、“元韵”,又取明末诸家之变,且合王蒙之“苍”与石涛之“润”为一,在一气呵成的笔墨律动中,抒写襟抱,表达情感,但这一切又都紧紧围绕着构筑充溢诗情的意境。或以前人诗句为题,借独特感受而生发新意,或升华现实所感而独具风情,风格是灵秀而雅逸的。他的花卉画却不像山水那么清丽,面目十分豪放纵肆,似乎斟酌于徐文长、李复堂、吴缶庐各家之间,取徐的恣肆、李的磅礴、吴的沉酣,以之不厌烦地描绘荷花,歌颂其“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他的人物画则醉心于描写自己崇仰的古代文人名士,画法多受梁楷、张风的影响,时而泼墨淋漓,时而寥寥数笔,略形取神,又不大远于写实主义的造型观,画风是率意而疏宕的。 不少年轻画家,身在中国,却不遗余力地模拟西方现代派艺术。萧平访美归来之后,却从异国作品中更加看到了中外艺术的相通之处与各自的优长,更加坚定了深入开掘传统、广取博收、变化出新的认识。他的绘画也便向着人们所说的“新文人画”方向发展。从近年的佳作中可以看到,他一改宋骨元韵并重的昔日追求,更多属意于元人的情意,极尽笔墨之变,由繁简相间步入简于迹而繁于意,由多少还有一些刻画的痕迹,转向自由抒写。他已经开始将各具面目的山水、花卉、人物统一于清空、灵动、率意而适性的风貌中,追求着淡而厚、实而清。一些出色的作品仿佛均在山泉的荡涤下,从内部放射着隔帘看月、隔水看花般的清光,极大地增加了透明度。这种妙在远近之间的灵秀清逸的新貌,虽未必对观者有何大的触动,却能够给人以舒悦的美的享受。我想,精鉴而善画的萧平,必定会在二者的相辅相成中,在艺术上不断开拓出新的境界。 (原载1988年《萧平书画集》) (责任编辑:逸博) |